雨后,暴涨的小城东河水渐渐消退,那些不知某年因为山体滑波、飞鸟衔食而生长起来的树,此时又露出了全部身体,随之裸露的还有历次洪水带来的塑料包装袋、泡沫、断木、衣物等,他们包裹着树身,仿佛为它披上了绶带,这些绶带就是它经历千百次洪水袭击的见证,它们不停地随洪水游历荡漾,在旅程中书写人类的历史,看着树,我想起了很多往事。
幼时的长安河边是有很多很多树的,河堤低矮,很多地方就是原始的石崖以及野生的树木,树木拦着泥土石块,维系着河岸,核桃树、槐树、杨树一溜子排开,巨大的树根一半在岸上,一半就深深地延伸至河底,调皮的孩童常常会爬上树,扒些枝条编制树叶帽圈,在树上掏鸟窝,端着弹弓向同伴扫射,那些光着屁股在河里游泳的男孩边赤脚在河石上跳来跳去,躲避不及就索性钻到水里,笑声嬉戏声便回荡在河岸。我喜欢在桥洞下的河里玩,那里有大片的石头,还有经洪水千百次洗刷而形成的搓板石,锅灶洞,小鱼虾在那些洞里游来游去,我把光脚丫放进洞里,看它们在脚边游来游去,不时亲吻一下脚丫,耳边是穿过桥洞呼呼的风声,还有流水的音乐,就不由自主陷入自己的童话世界……
河岸边有一棵核桃树,每年八月都会结很多很多的核桃,拎竹竿去打,核桃咕噜咕噜滚到了河里,小伙伴一拥而上哄抢着,然后各自蹲在河石上磨青色的皮壳,青绿的汁水在河石上留下五花六道的图案,黑绿的水汇入河水一漾一漾泛起一圈圈水波。有一年夏天,老家的两个堂哥和我们一道去河边玩,爬上树摘了好多核桃,我们一起坐在河水冲刷的斜坡石面上,认真地磨核桃,一边磨一边相互投掷着黑绿的皮壳,突然头顶有人高喊:“上河跑水了,走蛟了,快上来”,河里的人纷纷往岸上跑,我们也相互拉拽着爬上岸,仅一会,上游昏黄的河水咆哮着翻滚着席卷而下,我们不禁都后怕连连,相互看看,各自的衣服手脸都沾染了核桃汁和泥水,头发上挂着草叶,看起来狼狈不堪,宛若一只只战败的泥猴,回家自然少不了父母的责备,但咀嚼着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劳动果实,心却像蜜一样甜。
河里有许多连片而光滑的大石头,父亲说那是连山石,那些石头连着县城周边的山,也就秦岭的一部分,小城的道路街道都是修建在那些连山石上的,于是摸着河石我就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。正午时分阳光充足的时候,那些石头就是天然的晒场,大人们把清洗切割后的土豆、红薯、竹笋连同整条的豇豆、四季豆整整齐齐排列在上面晾晒,甚而把盛上豆豉的簸箕放在上面,那些五味杂陈的气味连同河水的气息一道弥漫在风中,逗引着我们忍不住偷吃,而把笋干做武器相互投掷也是常有的事,那些干菜在水里漂流旋转,让我们少不得受到大人一段呵斥,及至想起往事总不由地感慨老师教的“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”不知在那一刻藏到了哪里。
夏夜,我们悄悄溜出父母的视线,到小河里乘凉。我最喜欢一块平平展展长条状的石头,一头翘起宛若睡榻的枕头,姐姐喜欢那块椅子状的石头,我们彼此靠着温热的石头唱歌诵读,微微的风吹过,河边的树哗哗作响,墨绿闪着荧光,西瓜纹,红翅膀的蜻蜓飞过,萤火虫在草丛里一闪一闪,天空里无数的星星眨着眼睛,月光映照在水面,星子在水里闪烁,水面波光粼粼,偶尔有鱼跳起来,夜虫轻奏 ,那时我常想日子就这样该有多好啊!天空偶有星星极速流过,姐姐说星星落下来了,我连忙捂住头,姐姐哈哈笑起来说:“被星星砸到的可能性很小,但也不是不可能,上游就有人捡到过陨石,陨石就是天上掉落的星星”,我忙问那是不是很耀眼、很烫手,姐姐却说:“听说陨石很难看,一块黑不溜秋的石头,上面布满了坑洼,学校地理杂志上有图片”,于是每当我在河里走来走去时 ,看着那些黑黑的布满坑洼的石头就会想那到底是不是陨石……
河里常有奇形怪状褶皱满面的石头,上面布满绿色的青苔,褐色的锈斑,孩提的我极为害怕这样的石头,看见它我会想到水鬼,大人们指着深深的潭水说那里曾经吸入过无数个小孩,那些孩子就是被湿滑的苔藓带进幽深的潭水中的。然而很多年过去,当我经过它时,却不由自主生出崇高的敬意,或许是年岁的增长让我对家乡的山水草木格外的眷恋,我看着那一道道仿佛问号的褶皱,想到的是几万年前的地壳运动,想那一片片锈斑不就是历史的眼睛吗?它在窥探,也在和历史与未来对话。长安河一路蜿蜒,山水相连,云天相接,作为秦岭的一部分,这水来自于秦岭的溪涧暗沟,来自于树木草根,想想河边的树又何尝不是因为这水的滋养呢?
雨下过之后,阳光暴晒,人们又开始紧张起来,作为秦岭山脚下的县城,有经验的老人都知道那些吸饱了雨水的山崖经历暴晒就会坍塌,造成道路塌方,树木倒伏,房屋毁损,山与水滋润的县城有着美丽的诱惑,也不无自然法则给予的破坏。从小到大,我曾无数次目送父亲和他的同事们一道冒着风雨去处理道路险情,也曾从他的诉说里想想那时交通抢修的艰险,真正是“蜀道难啊”。没有挖掘机,大量的人力投入,锄头、铁锨、撬棍轮番上阵,绳索吊取拉拽,抢险时河边的大树拴上绳索就成为往来的通道,我看着父亲和那些叔叔一身泥水一路疲惫地走回家,听着他们的讲述:“如果不是那棵树,我们今天就完了”,于是我不由地对每一棵树都充满了景仰,尤其是那些攀附山岩生长在道路边河岸边的树。
雨下着的日子里,我路过村庄,路过河流,每到一处就会格外关注那些长在河里的树,仿佛它们就是这个城市生生不息的标志,那些树依附着悬崖生长,又伸长树身支撑住道路,成为过往的人们攀爬塌方道路的救命索道,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攀着藤蔓通过,他们相互携扶,相互鼓励,让人由不得生出灾后恢复生产的欣慰与感动,我听着乡亲们泣泪如雨的诉说,额头缠着纱布拄着拐棍的村支书满身泥污地出现在风雨夜的院落里,镇定自若地组织村民抢险撤退,连续几昼夜守着电话带病值守嗓子沙哑了的年轻的第一书记,还有踩着泥泞攀着山岩背负救灾物资的乡村干部,不畏艰险抢修道路通讯水利设施的技术人员,他们冒着风雨走在随时都可能垮塌的山路上,那一刻,我突然想他们就是那些不畏风雨,乘风破浪,为百姓擎起一方遮风避雨、安全舒适天地的长在河里的树。
河里的树长在我心里,它是亲人的关爱刻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的记忆,是无限追寻的自然生态平衡的真理,更是老百姓心中那好大一棵树。